他说:“像如发达国家,农业技术和机械化程度水平高,一户人家可以管理几百亩甚至上千亩土地。那时更多的农民就可以当工人了。”
“哈哈,下去一百年能实现吗?”
“我坚信,那是早晚的事。”
“那可真是太渺茫啦!那个时候,你和我都在哪里呢?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。”
他自嘲地笑了。
“农民,永远都是农民。就拿我们村上来说吧,村办学校的设施和教师工资、整修路面,都要从提留里面出钱。还要上缴各种名堂的税。这些且先不说,农民没有医疗保障、没有养老金,家里没有男孩的,还要为将来养老担忧。另外,还要盖房子呢?哪一样不需要钱?”继而她又笑了:“我们跟你们工人没法相比。人不能不讲命,你命好,一下生就是在优越的工人家庭里。你应该感到幸运。”她看着他笑了。
他一时记不得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话了。不知怎么的,一想到出生,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生理上的不快。
她突然问:“你信命吗?”
“我没想过,信命,应该属于唯心主义吧?”
“不过,我信命。我敢说,你即便现在不信,将来也一定信。”
天色比刚才暗淡了。她的脸就像天上的冬云一样阴沉下来。
“是吗?或许吧……”
“我敢跟你打赌。”她盯着他,低沉而自信地说。
“不过,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灵。”他似乎看到一个神秘而支配自己的东西隐藏在某一个角落里,但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。
“我不认为,信命就是唯心主义。”
两人走上台阶,又来到坝堤的高处,水面上泛着粼粼白光,一直延伸到天边。
听说建工喜欢吃米饭,巧生的母亲就让四姑娘去磨房兑换些大米,顺便磨点小米面。恰好巧生去邻居家送自行车回来,四姑娘不满地看她一眼,别过脸朝屋里走去。巧生笑了笑,就去猪栏跟前的墙根下推小铁车,巧欣扛着一袋玉米出来放到上面。建工跟出来要跟巧生一块去。母女三人极力阻拦,但他还是坚持把小铁车抢了过去。来到村北头的磨坊里排上号,两人又来到院子里说话。她问去水库玩的怎样,他说巧欣是个善于思考的人,跟她很谈得来。巧生说,她从在学校里就当干部,是那种追求上进的人。
“不过,她年龄不大,但却信命。”他不解地说。
她说,她姐姐这几年不大顺。他问是不是个人感情问题。她刚要说什么,那个戴着口罩满身粉尘的女人出现在门口,在隆隆的机器噪音中大声喊她,她转身跑了进去。
晚饭后突然停电了,屋里顿时一片黑暗。巧欣笑着说,这里停电是很正常的事,每过几天如果不停电反倒觉得不习惯。她点上油灯,约建工一起去西屋说话。巧生随后把茶具端进来。建工想到白天巧生说她不顺的话,就好奇地问起她的经历来。巧生放下门帘出去了。她坐到靠门口一边的炕上,斟上茶,沉吟片刻,就说了起来。
“我这人怎么说呢?就是太单纯,太幼稚了。我从小就觉得,热爱集体,克己奉公,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。对上级和广播里的宣传,我从来都不怀疑,对各种会议和学习活动中所讲的那些道理,我从来不认为有半点儿虚假,我照着那样去做,也觉得别人也都应该去那样做。发展农业就是支援社会主义建设,国家发展了个人自然也就有了——这个道理还会有什么问题吗?”
桌上的油灯静静地摇曳着。她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墙上,随她的动作夸大而变形地晃动着。她幽深的眼睛里现出一种抑郁的东西,而又不失清澈。她述说的时候一直在看着建工,但更内视着过去的那个自己。她带领“铁姑娘队”抢种、抢收、修水渠,她们“铁姑娘队”跟男劳力干同样的活儿,后来成了全县的典型。县里的负责人和各公社各村的领导纷纷前来向她们学习。不久,她被选拔为县里的“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”成员,一年以后,工作任务尚未结束,她又被确定为“三不脱离干部”的培养对象。公社里一共确定了三个人选,正常情况下,一年期满她就可以转为正式国家干部了。
“那时候,我非常单纯。一切看起来,我也并没有什么不顺利的。”
“这是理所当然的,因为你工作非常出色。”
“像我这种情况,无论在谁看来,都认为已成定局,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。但我只有一个信念,只想一门心思干好工作。我到各公社进行调查研究和学习,指导基层工作。很快一年就过去了,填表、体检。不久,那两名转正了,可是我没接到通知。正当我感到疑惑的时候,县委组织部找我谈话了,说我因为得过腿风湿病,体检没有通过。虽然他们对我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,但失落是自然的。我顺路去公社找到跟我一直挺要好的一位组织委员,把这事告诉了他。他也是咱这个村的,他说事先他已经耳有所闻,就安慰我,还为我抱不平。我听他说话支支吾吾的,感到他好像对我隐瞒了什么,就一再追问。他这才把实情告诉了我,原来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把我给顶了,是支部书记的外甥、我们公社的书记给帮他找了上面的人。我当时非常惊讶,那个支部书记并不是培养对象中的三人之一啊!那位组织委员说,其实公社书记早就答应过要给他这个舅舅转干了,但听说从下一年起,国家要取消这种干部推荐形式,所以就硬把我给顶下来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,你以后再没有转正的机会了?”
她点点头说:“是这样的。——组织委员还告诉我,有人竟然私下议论,说我没转干的原因是男女作风问题。我猜到他们所指的,是我的一个男上级,因为当时我俩经常在一起商量工作。原来所谓的事实真相,靠的仅仅是一张嘴巴。我竟然在别人眼里完全成了另外一类人。如果没有这件事发生,我也不会认识到:我们人类善于归类的逻辑思维方式是多么可怕!可怕之处就在于这种推理看似是非常‘合情合理’的。可是,可能的事情跟事实真相之间可以划等号吗?……我感到无话可说,我被彻底击垮了。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,一片恍惚,羞辱、委屈、幽愤、无助……那种错综复杂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。当我听到那个“合情合理”的谣言之后,就什么人都不想见了,连自己的家人都感到难以面对。那天我走出机关大院,一个人去了水库,在大坝上走来走去,走了很长时间,天黑下来了,都似乎没有察觉到。大坝后面是几十米深的沟壑,当时真想……要不是那天晚上那位组织委员到我家去,我爸爸和三姑娘又去找到我的话,可能……那个阶段,我就感到好像是——被人强X了的感觉。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出门,把自己关在家里,整天精神恍惚,真像是大病了一场。”
建工在极度压抑中感到无话可说。他问:“后来呢?”
“哈!后来就去了花边站,理由就是说我有一定能力。”她似乎觉得这很可笑。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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